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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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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

當今聖人還能夠堅持多久?

這問題令王池感到心顫, 她忍不住去想,假如聖人崩逝,那麽, 這臺城會變成什麽模樣?自己又會是什麽處境?

王池在十月的涼風中冒出了些許汗意。

“無論如何, 總不會比現在更差。”她這樣想道,“一旦牽扯上叛國的罪名, 那麽, 我和我的孩子,勢必只能走上絕路。倒不如讓一切都在合適的時候戛然而止, 既然聖人無法被勸服,那麽,假如他消失了呢?”

對於此刻的王池而言,只有死去的丈夫,才能讓她重新擁有被攫取的安全感。

一旦聖上崩逝,王池將無可置疑地成為太後。

更何況, 他只有王池所出的三個中宮嫡子。

王池將作為新帝的母親, 借此踏上皇室女人通往權力的最容易也最普遍的一條道路。

她想:“太後薨逝之後,聖人便能卸下偽裝,肆無忌憚地做他自己。那麽,是不是只要聖上駕崩, 我也就能重獲新生呢?”

王池第一次覺得, “山陵崩”這三個字,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妙詞。

以至於她單是在心裏想想,就仿佛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和愉快。

司馬恒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

王池借著搖晃的宮燈, 仔細端詳這位近幾年風頭大盛的公主。

在這位公主口中, 當今聖人實在是不配為夫,她用數不盡的言辭來誘惑王池, 向她許諾一種沒有丈夫的美好生活。

王池心動了,但卻並未表露出來。

她向來自認為平庸愚鈍,可今日卻第一次清楚地洞悉了眼前這位公主的野心。

世人都以為慶陽公主貪戀財富,沈迷享樂,為此,甚至甘願自降身價,去聽從郗歸這個仇人之妹的吩咐。

可是,如果這位看似沈酣生意經的公主,根本就不甘心如今的生活呢?

如果她在臣服於郗歸的同時,還生出了與郗歸相違的野心呢?

王池並不相信司馬恒這番話是出於郗歸的指使,在她所聽到的傳聞裏,郗歸是一個沈著、冷靜的政客,是一名從不妄殺的主君。

王池覺得這傳聞確實屬實,畢竟,就連對郗歸恨得咬牙切齒的聖人,也只是痛斥她的囂張,而非狠毒與狡猾。

她想,如果北府軍確實以公正磊落聞名,那麽至少,郗歸不會給人留下明顯的隱私算計的把柄。

既然如此,又怎會選擇讓慶陽公主這樣一個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來充當誘使她弒君的說客呢?

於是王池在心中緩緩地笑了。

“沒什麽可怕的。”她這樣告訴自己,“司馬恒終究還是那個色厲內荏的公主,這樣一個心思外露的人,是不值得恐懼的。”

當試圖利用他人的人,率先露出了自己的狐貍尾巴,那麽,她就很難贏了。

司馬恒想火上澆油,慫恿王池做出弒君的逆舉,好教自己握著這把柄,成為新朝能夠掌握實權的公主。

可王池的反應卻與她所設想的大相徑庭,她表現得完全沒有一國之母的氣勢,反倒呈現出一種小人的軟弱和奸詐——先是表現出了對這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惶恐,而後又難免生出幾分渴盼的竊喜,最後卻又恢覆了先前那副戰戰兢兢的可憐模樣,只把帶著幾分微弱期待的眼神,投向氣勢頗盛的司馬恒。

“廢物!”司馬恒忍不住罵了一句,“你這樣的膽色,如何能夠成事?”

孰料王池卻驟然變臉:“不能成事便不能成事,這本就不該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公主應該註意自己的身份,無論如何,我終究是江左的國母,就連聖人都不能辱罵於我,何況你只是一個公主!”

王池故意高傲地昂起了頭顱:“公主如此囂張,當心我一狀告到聖人跟前,讓朝臣來看看你究竟還配不配做江左的公主!”

“好,好,好!”司馬恒氣得冷笑,“你不願做,自然有的是人願意做!到時候可別怪旁人拔了頭籌,把你擠到看都看不見的犄角旮旯去!”

司馬恒離開了,帶著她那一群顯眼的扈從,直奔瑯琊王府而去。

王池扶著姚黃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掌心溢出了冷汗。

“娘娘,您不要擔心,慶陽公主已經走了。”姚黃低聲寬慰道。

“我不是擔心這個。”王池閉了閉眼,聽著周遭的風聲,覺得有一種做夢般的不真切感。

“郎主的性情,您再清楚不過。他絕不會行通敵賣國之事的,您放心,聖上會明察秋毫的。”

“明察秋毫?”王池淒然而笑,“姚黃,你真的相信這話嗎?”

“就算為了皇子們,聖人也不會——”姚黃抿了抿唇,輕聲說道,“畢竟,宮中只有三個皇子,無一不是太原王氏的外孫,聖人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受到叛國之罪的牽累呢?”

“他哪裏會管這些?”王池扶著姚黃的手臂,緩緩地在游廊上前行,“趙氏懷孕了,很快就會臨盆,聖人會有越來越多的孩子,我的孩子再也不會獨占司馬氏高貴的血脈了。昔者周幽王寵幸褒姒,為之逐太子,殺申後。事到如今,我一個沒有恩寵,又即將失去家族的皇後,與申後又有何不同呢?”

姚黃擔憂地看著王池,遲遲沒有說話。

直到王池的聲音重新響起,打破了這凝滯的寂靜,她的面容是那樣傷感,可聲音卻無比冰冷。

“安排人不著痕跡地告訴張氏,聖人厭其年老色衰,打算廢了她的貴嬪之位,改立為夫人,封懷孕的趙氏為貴嬪,居三夫人之首。”

張氏名喚少芳,是陪伴當今聖上多年的舊人,於八年前被瑯琊王送進宮,此後便獨得聖寵,闔宮之中,除了皇後王池,便是張少芳風頭最盛。

然而,自從瑯琊王因征發樂屬之事與聖人生了嫌隙後,聖人便再不願見張少芳,而是新立了不少年輕貌美的妃嬪。

後宮是最為勢利的地方,一個無寵的妃子,若是再沒有立得起的後臺,便只能強打著精神,過那種表面風光、實則淒清的生活,連侍人們都能暗地裏為難她,更何況那些得意的年輕妃嬪。

對於張少芳而言,往日的恩寵,早已如青春流水一般消逝,她唯一能夠抓住的,只有貴嬪這個僅次於皇後的頭銜。

這是她最後的尊嚴,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奪走她的地位,踐踏她的尊嚴。

第二日,當聖人斥責瑯琊王與王含、王安的消息,在建康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之時,張少芳仿佛以後的日子都不用過了一般,拿出多年的積蓄,賄賂聖人身邊的內監,幫她將一枚玉搔頭送到了禦前。

許多年前,聖人曾盛讚少芳的貌美,沈迷於少芳的溫柔,他曾在廣州進貢的諸多t珍品之中,親自為少芳選了一只玉搔頭。

那時候,讓少芳沈醉的,不只是聖人表現出的帝王之愛,還有那個與玉搔頭緊密地聯結在一起的與漢武帝李夫人有關的瑰麗傳說。

她是他的佳人,會一直陪伴著他,直到生命盡頭。

張少芳設想得很好,可自古君恩如流水,就連那位傾國傾城的李夫人,也會懼怕因容顏不再而惹了武帝的厭惡,更何況少芳呢?

她二十五歲的時候,便因為瑯琊王的錯處而遭到冷落。

四年過去了,少芳每日在銅鏡中看著自己逐漸老去的容顏,心情一天比一天更加淒涼。

她等啊等啊,等著有朝一日,能夠盼來聖人的回心轉意。

可男人永遠貪慕好顏色,宮中的新人越來越多,聖人如何能記得起她呢?

少芳有時也會去園中走動,每當看著新人們嬌俏的容顏、玲瓏的身段,聽著她們嬌俏的笑聲時,她總是難免感到淒涼,以及嫉妒。

更令她感到心驚的,是那些年輕美人看她時的眼神。

在那些人的眼裏,她仿佛一個不合時宜的老妖怪,突兀地出現在了只屬於青春女子的花園裏。

十幾歲的少女,是不能理解年近三十的女人的。

她們放肆地揮霍著青春——獨有的青春,絲毫忘記了面前這個三十歲的女人,同樣也曾有過這樣的好年華,不知道這個三十歲的女人,同樣還有有著一顆怦怦跳動著的、渴望愛與被愛、企盼重獲恩寵的年輕的心。

她們以為自己與少芳之間隔著遙遙的天塹,以為少芳是舊時代過時的古物,可是在少芳心裏,自己分明也才剛剛自十幾歲長大啊。

年輕美人們好奇地註視著少芳,觀察著這個從前的寵妃,想從她身上窺見些許曾經獨得盛寵的原因。

她們也會用輕蔑的餘光掃過少芳,似乎在嘲笑她刻意打扮但卻仍舊在青春面前落了下風的容顏。

最讓少芳無法容忍的是,她們中的有些人,會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目光看著她,這憐憫不啻於一種殘酷的宣判,令少芳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垂暮的老人,讓她不得不接受自己也許永遠無法重獲恩寵的現實。

可少芳還是忍下了這一切,她是後宮之中僅次於皇後的貴嬪,必須時刻以優秀的德行來要求自己,絕不能在新進妃嬪面前顯露出嫉妒與不甘的本色,不能讓她們發現自己高傲的外表之下,竟然是那樣地脆弱,那樣地不堪一擊。

她忍得那樣辛苦,希望聖人能夠看得到她的賢良淑德,希望哪怕恩寵不再,也能夠獲得一些聖上的垂憐與尊重。

可他始終沒有給她。

就在今天,侍女們議論紛紛,說聖人嫌棄她年老色衰,且未生育,因而要廢了她的貴嬪之位,將之賜給青春貌美、懷有身孕的趙氏。

少芳坐不住了,她已經幾乎了失去了一切,不能連僅有的位分也被剝奪。

她本不願讓旁人了解自己的脆弱,可這一次,卻選擇低下脊梁,第一次以金錢開路,試圖借著些許往日的情誼,求見聖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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